校友回忆录之三-胡光曙
旨酒祭师魂
——回忆我的语文老师吴力云
胡光曙
1992年清明节,我们在县城工作的十多个老同学,齐齐相约,专程去给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吴力云先生扫墓。一行人相携来到吴师墓前,拨开萋萋荒草,献上花圈,奠过旨酒,漫忆当年往事使吴先生老家的村里人特别好奇,也非常感叹:吴先生去世这么多年了,他的学生还没忘记他啊!
吴力云先生的确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,使人怀念。
1956年下学期,隆回开始兴办高级中学。当时隆回一中招收了高一、高二两班新生,我们读的就是第一届。学校初办,大家最关心的是师资。一入校就到处打听:安排些什么样的老师来教我们的课啊?终于知道了语文老师吴丽云,原以为是一位女老师,待见了面,原来不是。他中等的个头,瘦瘦的身材,额头上已经出现皱纹,比起他三十几岁的年纪要显得苍老些。他举止斯文,讲起话来细声细气,脸上漾动着女性的谦和慈蔼,使同学们一见面就感到了亲切。
吴先生的讲课旁征博引,谈笑风生。他虽声音很小,却每句话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,因为他上课时教室里静得出奇。同学们对语文课的兴趣空前高涨,每因课时苦短,引为憾事。
这一年,适逢教材作了重大改革,语文分成文学和汉语两门,份量和深度均较以前大大增加了,高中一、二年级全部教授古典文学,课文编排则按时代顺序,从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学起。由于原来初中基础薄弱,学起来难度很大。好在吴老师把课讲得深入浅出,生动活泼,使人易于接受,加上早晚认真辅导。回忆我在那时,除上课外,他还鼓励我配合课文的进展自习其他篇章,不懂处,凡经提出的,也是细心讲解,从不厌烦,为我以后打下了一点古典文学的基础。吴师是一个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人。虽然性格内向,鲜明的感情却常常溢于言表,讲课也是如此。记得他讲授归有光《项脊轩志》一文时,感情非常的投入,读至“娘以指扣门扉,曰:儿寒乎?欲食乎?”已是声哽喉咽;及至“语未毕,余泣,妪亦泣”处,竟见泪眼晶莹;待到结尾处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讲解的声音也就是细若游丝,且愈来愈小,最后做着“如盖”的手势,久久地,一动不动,空气好像为之凝固。四十年过去了,当日课堂情景,至今在我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。
正当我们为有这么一位语文老师而庆幸时,好景不长。一场席卷祖国大地,给知识分子带来灾难的风暴来到了。运动之处,先是号召“大鸣大放,帮助整改”。正直憨厚的吴力云先生积极响应,中了“阳谋”。记得他写的大字报里,一首打油诗有句云:“八百师与生,无处把腰伸。”盖因当时隆回一中校园面积太窄,师生活动范围狭小,上个体育课都很困难。吴师意在建议拓宽校域,改变现状。这本是说的大实话,大家都很赞成。不想很快遭到批判:“中国人民只有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下,才无法伸腰;现在是新中国,人民早已当家做主,谁的腰杆子不是伸的直直的!这是对新社会的最大污蔑,是射向党的一支暗箭,何其毒也!何其毒也!”这一上纲,人人噤若寒蝉,谁敢分辨?吴师在劫难逃,理所当然地被划分为右派分子。
学校的气氛紧张起来,反击右派进攻的斗争步步升级,范围也扩大了,凡有“右派言论”,一并受到批判。其实我们在校门过道出办了一个墙报,叫做《芒刊》,由我担任主编。这个刊物以它文章的质量和编辑的认真而在校内外颇有影响,每当出刊之日,县委机关干部在晚餐后亦三五成群,前来观看。当时在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这一精神的感召下,我就自作主张,采访了校长陈涛云先生,并在《芒刊》醒目处发表了题为《陈校长答本刊记者问》的文章,不想其中也被发现了“与右派分子遥相呼应”的“右派言论”,我这主编兼作者也理所当然地将受到追查了。那时中学生虽不“反右”,但一经批判,这可不是好事。我也紧张起来。惴惴不安,过了好些日子,此事竟然烟消云散。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是吴力云老师挺身而出,一口承担了责任。他说:“芒刊之事,是我的主意,教他们这么做的,与胡光曙无关!”在那样的环境里,那样的形势下,当事人把责任推给别人,甚至无中生有地陷害别人,以使自己“立功赎罪”,求得“过关!”,尚且惟恐不及,像吴师这样为了保护无辜的学生,宁肯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行为,真是令人由衷钦佩。在这里,显出了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和品格!四十年来,每常忆念至此,我激动的心情,仍然不减当时。
吴师后来就被清出教师队伍,遣返回家劳动改造了。他的老家在邵阳县黄亭市附近,土屋数间,座落数间,座落在阡陌田畴之间,略加收拾,尚可栖身。生产队里,四邻八舍待他亦好,所得劳动工分报酬,虽然极低,但他有弟妹多人,均在工作岗位,每月轮流给他寄几块钱,接济生活。师母邓湘莲,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乡村女性,对丈夫体贴至极,二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。
吴师是抱着真诚认罪的态度来改造自已,争取早日回教师队伍的,生产队里见他体力衰弱,就分派他看牛。他对这工作极其认真负责,每日天刚蒙蒙发亮,就牵牛出门放牧——让牛吃露水草了。他随身总是带着三样东西:一条牛鞭;一把柴刀(用来顺便割些青草,带回家来晚上喂牛);一本书(当然是毛主席著作)。牛身起了虱子,他要用牛篦细心地清除;牛尾巴的毛乱了,要用梳子把它梳理清楚;夜间也要好几次起身照看耕牛。生产队有一条病牛,业已瘦骨嶙峋,奄奄一息,吴师主动要来喂养。在他的精心照料下,不出半年,即已膘肥体健,重新下田拉犁背耙了。因此,他受到了生产大队的好评。他与周围的关系日益融洽,群众要写个应用文,写个家信什么的都来找他,并不怎么把他当个“敌人”看待了。吴师这时想的也是早日摘除“右派”帽子,对前途仍然充满了希望。
1977年,“四人帮”已经粉碎,革命、生产抓得热火朝天。各地文艺宣传队伍搞层层汇演,为“农业学大寨”运动加油鼓劲。这时,生产大队决定让吴力云先生编个节目。吴师满腔热忱,立即编了一出小戏,内容是表扬一个大队支部书记,过生日时不兴请客送礼提倡破旧立新办喜事的。这出小戏取材真实,写得很有生活气息,演出时大受欢迎,参加公社汇演,又被评选为赴区参加汇演的优秀节目。不料乐极生悲,在区里汇演时竟出了岔子。有一位“革命警惕性”很高的领导看出了这出小戏里隐藏着的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。公社哪敢怠慢,立即追查到了它的作者,原来是一个“并不死心的阶级敌人——右派分子”呢!立即着民兵将吴师押去人民公社,命令他进行反省、交待,听候处理。
吴力云先生这一下犹如掉进了冰窖!现实使他心中的希望之光顿时熄灭,他彻底地绝望了!他本是谨小慎微、气量不大之人,从此惊吓成病,怎么也想不开了。虽然放回家后,前来问病的亲戚和邻居百般开导,他只是不吃、不喝,亦拒绝医生看病。此时,师母已经故去三年。吴师孑然一身,茫茫四顾,断断续续向看望他的弟妹们说:“你们都在国家工作岗位上,为革命效力,是我不好,给你们脸上抹了黑了!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呢!”其言辞之悲戚,尤为听者所不忍闻。
1978年2月,吴师与世长辞,享年59岁。众所周知,此后不久,全国“右派”均得到改正,紧接着便落实了有关政策。吴力云先生朝朝暮暮盼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。可是,他已看不见了。
吴力云原名吴丽云,想是取其云锦绚丽的寓意吧?庚申六月,他生于一个书香门弟之家。兄弟五人,先生其仲。日本投降前后毕业于南京中央政治大学,毕业后一直从事教学工作。先在东北中学,1949年去隆回二中,1953年调至隆回一中。先生来去空空,身后只余一女,学名萍球,乳名小婢子。屈指算来,小婢子今亦近知命之年矣。